读史感悟-从魏晋嬗变中看家族力量

最近在读仇鹿鸣博士的《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利与家族网络》,魏晋之际氏族家族力量的强大,足可左右天下大势。曾经秦汉时期布武威于天下,统万民于四海的天子,到了此时不过只能与门阀大族达成脆弱的同盟,甚至随时都能被掀翻在地。而且,无论是凭借赫赫武功立国的曹氏,还是奋三世余烈而篡夺江山的司马氏,都无法改变这种局面。西晋,乃至后面东晋的灭亡与世家大族不断独大不无关系。

首先需要注意到,世家大族是从东汉一直到魏晋不断形成的,我们所熟悉的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家族,弘农杨氏家族正是这一背景下形成的。这跟张良家五世相韩颇有类似,只不过用门阀政治力量代替了爵位的世袭罔替。强大如河内司马家族,也经过了四五代人才从地方家族到中央家族,并又经过两代人的经营才夺得大位。这也是袁绍袁术能率先成为最强大的诸侯的最主要原因,这种大门阀能轻易得到地方大族的支持,从而轻易控制地方,成为一方诸侯。相比之下,曹操的起家过程简直可用困难形容,刚开始的兖州士族还背叛过他,必须携天子以令不臣,就算官渡之战取得大捷,也花了七八年时间才平定河北。而刘备这个白身就更不用说了,黄巾之乱靠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功只能被封一个县尉,和武松一个官位,还能被随意剥夺。刘备也只能打出一个汉皇后裔的幌子来收买大族的人心。另一个很好的例子,马超兵败带着马岱只身投奔刘备。照理说,败军降将地位不会很高,但在劝刘备称汉中王的群臣奏表中,马超位列群臣之首,超过诸葛亮,其西凉马家,东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带来的光环帮助他在其最后的生涯博得了一个相当高的地位。

家族之间的利益关系超过了以往忠于国家,忠于君主的理念,甚至很多曹魏时期的忠臣后代,竟然都是晋朝开国的功臣,完全没有所谓食君禄,分君忧的思想顾虑。那些在曹操时代跟随魏武南征北讨的名将后裔,在曹氏子孙落难时,竟也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不单门阀的忠诚与利益不再与国家利益相一致,就连统治阶层为了拉拢这些大族,也开始对其放松压制。钟会伐蜀功成而起兵谋反,历朝历代株连九族的大罪不过只翦除了钟会的子嗣,颍川钟氏依旧是豪门望族;高平陵之变为曹爽心腹的何晏,对于司马家族可谓是核心政敌,考虑到其曹操养子,以及驸马的身份,其家人居然也能网开一面。历朝历代都不见这种对敌人的怀柔仁慈。说到底,魏武晋宣缺乏汉高祖,明太祖的那种将手下牢固掌握的能力,与其说是领导与君臣,不如说是合伙人。一旦政权的最高领导人在臣民中变得不再神圣,不再权威,那么地位将不可长久延续。尽管父辈尚可囿于草创基业带来的地位以及价值认同,但是子辈孙辈缺乏这种认同,则只能以重大的利益将其收买。天下资源是有限的,更何况处于三国乱世。另外,当各个家族之间因为相互通婚,盟誓或一致的利益而结为一体,相互盘根错节,特别地,这些家族几乎能出任一个国家从政治,经济(屯田)到军事的各个关键部位的高层,并通过自行征辟各个中下层官员,牢牢地将这些部门控制在自己的手中。那么此时,最高领导人已经被实际架空,虽然贵为天子,其命运生死,已经被大族控制住,不服管教,则下场有如高贵乡公曹髦,暴死街头。

大家族既然垄断了国家的权力部门,成为既得利益者,自然会想尽办法将其一直维续下去,那么很快就会“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同时,由于长久盘踞国家高层,实际上就造成了国家的上下阶级割裂。魏晋之际之所以清谈,玄学成风,鄙视做实事的人,甚至五石散这种毒品盛行,不正是因为这些久居富贵的大族子弟并不需要所谓的政绩,功绩即可出任高位吗。邓艾一代名将,出身布衣,因被司马懿意外赏识而被征辟,一点一点进身高位。但始终被这些曹魏二代们视为异类,并被孤立。尽管他灭蜀立下不世之功,但意外卷入钟会谋反,含冤而死。后来钟会都能平反,邓艾一直到东晋都未能平反。人会本能地选择相信那些与自己亲近的人,包括亲人,师生,下属等。我们不能以圣人的标准要求所有人,这样的选择符合我们这个种族的本能以及大多数的利益。的确,当若干家族与其门生故吏相互结成一派,在凶险的政治环境下共同进退,确实会有更大的赢面,博得更大的利益。但当这个国家被这些大族同盟所胁持,事实上就形成了新的“世袭罔替”的贵族阶层,从而一个国家就陷入了一副死气沉沉的暮年之态。一旦天灾人祸发生,这些尸位素餐的管理者大概率无法有效治理,那么整个国家连同这个阶层将一同被葬送掉。曹魏开国尚可凭一时新晋的军功亲族延续四世,而西晋开国就陷入了这种王朝暮年之姿,也无外乎短短二十年就再度天下大乱。

家族是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先接触也是最亲密的群体,父母会为了子女的前途无条件的付出所有,亲属之间的相互提携是最正常不过的人之常情。每个家族都可能出一个优秀的人,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一个家族想逐渐成为大族,很大概率是要靠几代人的拼搏才能得来。一人的成功可以凭借某些运气,但一个群体的成功却需要步步经营。而且一个纨绔子弟可能就会葬送掉前人所有的积累。任何一个时代,阶级的跨越都是不容易的,跌落都是相当容易的,要保证自己的子嗣不致家道中落,晚年悲凄,就需要从小对其进行约束,提供最好的教育,让其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所庆幸的是,当下这个时代,人们尚可通过相对公平的途径来与他人竞争,若是回到那个相对黑暗的时代,大多数人怕是会被钉死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命中,一代又一代被倾轧而又无法改变,这种绝望希望不会有人再经历。